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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回看人生风景
你说你没什么不同,长得也普普通通可是你用一把声音,就击穿了我们的心房你让我们永远记得了眼镜、大海,和高亢记得了:多少凄清事,尽付笑谈中1尴尬快乐的北京青春那么短暂,我却在花季正盛时,遇见了所爱的人;生命那么有限,我却在最美丽的年华,被所爱的人深深爱过。
我们曾在山巅海角相爱过;纵使结局是于山巅海角分别,我也不后悔。
我唯一后悔的是,当时没有多爱他一点。
一夜辗转反侧,完全没睡着,一时觉得应该抽张骏两耳光,一时又觉得应该先抽自己两耳光。
早晨起床时头晕脚软,幸亏今天是去参观北京天文馆,不会太耗费体力。
我戴着大凉帽,把自己藏在人群里,躲着张骏走,恨不得自己有件隐身衣。我近乎悲愤地想,这世道怎么如此古怪?明明是他做错了事,怎么倒好像我见不得人了?可道理归道理,行动却是毫不含糊地畏缩。
因为太困,究竟在天文馆里看了些什么,听了些什么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老师把我们带到一个大厅里,讲恐龙灭绝的原因。
大厅的天顶是椭圆形的,当灯光完全熄灭时,整个天顶化作了浩瀚的苍穹,无数颗星星闪烁其间,美丽得让人难以置信。
随着解说员的声音,我们如同置身宇宙,亲眼目睹着亿万年前彗星撞向地球,导致恐龙的灭绝。
这样的节目本来是我的最爱,可置身黑暗中,头顶星海浩瀚,馆内温度宜人,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感觉也就是睡了一小会儿,就有人推醒了我。我立即睁开眼睛,发现张骏坐在我旁边。
大厅里的人已经走得半空,周围的椅子全空着,他默默地看着我,我脑袋充血地瞪着他。
人都走空了,我们仍然是刚才的姿势,互相瞪着对方。
工作人员来催我们:“同学,放映已经结束。”
张骏拽拽我的衣袖,低声说:“走了。”
我迷迷糊糊地跟着他晃到了大厅,发现同学们都在买纪念品,各种各样的恐龙。
他带着我过去:“要恐龙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意识完全混乱,完全无法思考,就纠结着打他还是不打他。
他把每一种恐龙都买了一只,花了不少钱,甄公子开玩笑:“你要回家开恐龙展啊?”
张骏笑了笑,没吭声。
当我纠结了半天,发觉自己已经错过最好的发作时机时,我迅速逃离他,跑去找林依然:“你怎么走的时候也不叫我一声?太不够朋友了!”
林依然看着我身后不说话,我一回头,张骏像个鬼影子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就站在我身后。
坐车时,本来都是我和林依然坐一起,可回去的时候,张骏主动要求和林依然换座位,坐到我旁边。
我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解释、道歉、狡辩……反正不管什么,他总应该说些什么,这样我才能反击,可他一路一句话没说,我闭着眼睛装睡觉,貌似镇静,实际已经完全晕了。
去食堂吃晚饭时,他没和男生坐,反倒坐到我和林依然身边,顺手就帮我和林依然把方便筷子、纸巾都准备妥当,林依然惊奇地看着他,我也完全不能理解地盯着他,他却若无其事,我行我素。
我们前几天一直互相敌对,恨不得一刀杀死对方而后快,昨天吃晚饭时还针锋相对,闹得满桌人尴尬,今天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坐车一起,吃饭一起,别说外人看着奇怪,我自己都觉得很诡异。
沈远哲端着餐盘坐了过来,笑着问:“你们总算可以和平相处了,误会怎么解开的?”
我低着头吃饭,不吭声,张骏笑了笑,和他聊着别的事情。沈远哲几次想把话题转到我和张骏身上,张骏却都避而不谈。
吃完饭,回到宿舍楼,大家依旧聚在一起玩,我却立即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上了车,我已经和林依然坐好,张骏却一上车就走过来,要求和林依然换座位。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林依然又向来不会拒绝人,立即就同意了。
张骏又坐在了我旁边,我心里七上八下,幸亏一向面部表情瘫痪,外人是一点看不出来。
这一天是游览北海公园和北京动物园,一整天,不管去哪里,他都跟着我,我不理他,他也不说话。如果我走得快,他就走得快,如果我走得慢,他就也走得慢,如果我和林依然说话,他就站在一旁摆弄相机,如果我被哪处景物吸引,想多看一会儿,他就站在一旁默默等着。反正,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再嘲讽我,就是一直跟着我,跟得我毛骨悚然,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中途,我尝试着偷偷溜了几次,可是,集体活动,再溜能溜到哪里去?过一会儿,他就能找到我,继续像个鬼影子一样跟着我,后来,我也放弃了这种无谓的尝试,任由他去。
虽然非常古怪,我和他却很和平地相处了一整天,整整一天啊!
晚上回去时,他仍旧坐我旁边,去食堂吃饭时,他也仍旧坐我旁边,沈远哲和林依然都目光古怪地盯着他,他却坦然自若,和他们都谈笑正常,只是不和我说话而已,当然,我也只和林依然、沈远哲说话,坚决不理他。
第三天,还是如此,他总是在我身边,默默地跟着我,默默地照顾我,却一句话不说,搞得我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开始有些受不了。感情上,我暗暗渴望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可理智上,我知道绝不能再放任自己,否则,我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和张骏不一样,张骏玩得起,我玩不起。
吃过晚饭后,我和前两天一样,立即回了宿舍,边冲凉边思索,等洗完澡,换了条长裙,我决定去找张骏把话说清楚。
张骏、贾公子、甄公子几个男生在篮球场打球,黄薇和几个女生在一旁观战。
我走到篮球场边,默默站着。七个男生分成两组,打着力量不对称的比赛,拼抢却都很投入,张骏的技术非常突出,黄薇她们不停地为他鼓掌喝彩。
杨军的篮球打得也非常好,可惜杨军没来,否则他们两个一定能玩到一起去。
我胡思乱想了一阵,实在没有勇气在众人面前,高声把他叫过来,所以,只能又默默地转身离去,低着头,一边踢着路上的碎石头,一边走着。
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未等我回头,一个浑身散发着热气的人已经到了我身边,是张骏。他的脖子、胳膊上密布着汗珠,脸颊带着剧烈运动后的健康红色,浑身上下散发着非常阳刚健康的男孩子的味道。
一瞬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脸腾地就滚烫,忙转过头,盯着脚前面,大步大步地走路。
他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跟着我。
我走了一会儿,心头的悸动慢慢平息,脚步慢下来,他也自然而然地慢了下来。
我停住了脚步,转身看着他,他也立即站住。
我把心里的五味杂陈都用力藏到最深处,很理智、很平静地说:“我已经接受你的道歉,明天不要再跟着我,我会忘记所有的不愉快,我们之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各玩各的。”
他盯着我,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似乎里面有什么东西就要挣脱束缚,跳出来,可一会儿后,他又平静了下来,淡淡说:“我要去打球了。”说完,立即跑向了球场。
我长长吐出强压在胸口的那口气,立即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我怕晚一步,我就会后悔。
晚上,我再次失眠了,心里有很多挣扎,一会儿是理智占上风,肯定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一会儿是感情占上风,嘲讽自己自讨苦吃,何必呢?
不过,现在怎么想都已不重要了,因为骄傲如张骏,只会选择立即转身离开。
半夜时分,下起了暴雨,雷声轰隆隆中,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户,我刚有的一点睡意,立即全被敲走,只能卧听风雨,柔肠百转。
清晨起床时,我有些头重脚轻,想到待会儿还是会见到张骏,突然觉得很软弱。
洗漱完,和林依然一块儿去吃早饭,到了食堂,刚要去打饭,有人叫我:“罗琦琦。”
是张骏的声音,我石化了三秒钟才能回头。
张骏脸色不太好,好像没睡好,他没什么表情,非常平静地说:“我已经帮你和林依然打好早饭了。”
我还没说话,林依然已经笑着说:“谢谢。”我只能跟着他,晕乎乎地走到桌前坐下,坐在一旁的沈远哲冲我笑着点头,脸色不太好看,似乎也没有睡好。
我做梦一般吃着早点,究竟吃了什么,完全没概念。
到了车上,林依然刚想坐到我身边,张骏的胳膊一展,就搭在椅背上,挡住了她:“不好意思,这个位子我要长期占用。”
林依然愣了一下,笑起来,走到后面坐下。
张骏坐到了我旁边,我扭转头,望向窗外,装作专注地研究车窗外的风景,心里却七上八下。
车在公路上奔驰,车厢里有的同学在唱歌,有的同学在谈笑,张骏却一直沉默着。
我不停地酝酿着勇气回头,却怎么都没有勇气,当我的脖子都快要变成化石,玻璃都快要被我看融化时,我终于鼓足勇气,很淡定地回头,打算和张骏进行严肃对话,却发现张骏头歪靠在椅背上,呼呼大睡。
我虚假的淡定变作了失落的怨愤,我在那边纠结啊纠结,纠结得脖子都酸了,人家却一无所知,睡得无比香甜。
可是,怨愤很快就散了。
夏日的清晨,一束束阳光透过车窗射进来,照在他脸上。车窗是深蓝色的,光线被过滤成了深浅不一的蓝色,随着车的移动,深深浅浅的蓝色都在欢快地跳跃,而他却是极静谧的,在一片晶芒掠跃、华光流溢中,他安稳、香甜地睡着。
忽然间,很多年前的一幕回到了心头,灿烂的夏日阳光透过树梢洒下来,河水哗哗地流过,他躺在大石头上静静地睡着,暖风吹过我们的指尖,很温暖,很温馨……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竟然已经成为了当时觉得遥不可及的高中生。
我的心柔软得好似四月的花瓣,轻轻一触就会流出泪来,我悄悄拉好车窗帘,遮去阳光,头侧靠在椅背上,静静地凝视着他。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真正看过他了,这些年来,我要么是视线一扫到他,就立即移开,要么只是用眼角余光追随着他的背影或侧影。
他睡了很久,我看了他很久。
没有任何预兆地,他忽地睁开了眼睛,两人的视线猝然相对,我怔了一瞬,立即惊慌地转头,可马上又意识到不能太着痕迹,所以装作坐久了不舒服,故意揉着脖子,把头转来转去,好似刚才他睁眼的一瞬,我只是恰好把头转到了他的眼前。
两人的视线总会相遇,可又总会轻轻一碰,就迅速移开,我都不知道到底是他在惊慌,还是我在惊慌。我总觉得该说些什么,可之前酝酿好的东西已经忘得七零八落。
他轻声说:“还有一个小时才能到,睡一会儿吧,爬长城需要力气。”
他的口气很温和,我的心很柔软,所以,我虽然漠然地转过了头,却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脑子里仍在胡思乱想,一会儿是小时候的事情,一会儿是刚才的画面,不过,昨晚没睡好,想着想着就真正睡着了。
猛地感觉到刹车,惊醒时,发现已经到长城了。
司机停停倒倒了几个来回,终于把车停好。
万里长城就在眼前,同学们激动地抓起背包,呼啦一下全冲下了车。
张骏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站起来,从行李架上把我们的背包拿下来,我刚要去拿,他却打开自己的背包,把我的小背包压了压,全部放进了他的背包里。
“你干什么?”
他不吭声,施施然做完一切,把背包往肩上一背:“走吧!去爬长城!”
我只好空着两只手,跟着他下了车。邢老师买好票后,决定由她领队,物理老师看着中间,沈远哲和张骏压后。
三十多人的队伍,有人走得快,有人走得慢,渐渐拉开了距离。
我很快就明白了,张骏可不是好心地帮我背包,而是我的水、食物和钱都在他那里,这下变成了我像个鬼影子一样跟着他了。
不过,没多久我就顾不上琢磨这些事情了,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万里长城。课本上、电视上的万里长城终于真正到了脚下,我非常激动!
我、林依然、张骏、沈远哲一边爬长城,一边说话。张骏今天不但不打击我,反倒十分捧场,不知不觉中,我和他也开始说话,他已经爬过两次长城,给我们讲起以前的有趣经历,学着北京人的卷舌音耍贫,我和林依然都被他逗得不停地笑,所有的隔阂在笑声中好像都没有了。
林依然看我很高兴,也十分高兴,变得异常活泼,爬累了时,开玩笑地问张骏,她能不能也享受背包服务,张骏立即二话不说地把她的包背了过去。
林依然冲我眨眼睛,吐舌头笑,没对张骏说谢谢,反倒对我敬了个礼,说了声“谢谢”。
“去你的,别得了便宜卖乖!”我嘴里骂着,心里却暖洋洋地开心,忍不住地开怀而笑。
张骏看我笑,他也一直在笑。
我们四个说说笑笑,爬爬歇歇,所以真的是十分“压后”。
等回程时,张骏性子比较野,不想再走大道,提议从长城翻出去,走外面的野径。
林依然有些害怕,我努力煽动她:“我的体育全班最差,我都能走,你也肯定能走,如果碰到野兽,我保证落在最后一个帮你挡着。”
林依然依旧犹豫着,征询地看着沈远哲,显然沈远哲的意见起决定作用,沈远哲说:“我们还是不要……”
我立即谄媚地央求:“走一样的路很没意思,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帮我,拜托!”
沈远哲一时间没有回答,他的眼睛藏在眼镜后,阳光映射下,镜片反射着白蒙蒙的光,看不清楚他眼睛里面的内容。
他说:“那好吧,我们就违反一次纪律,只此一次,不过,先说好了,如果被邢老师和王老师发现,就说全是我和张骏的主意,你们俩是被迫的。”
“没问题,没问题。”
我哈哈笑着,立即拽着林依然去找好翻的地方。
走在野外,风光和长城上又不同。
在充满野趣的大自然前,林依然很快就忘记了担心害怕,看到一簇美丽的野花,就照相;看到一株俊秀的树,就合影。玩得比我还投入。
沈远哲帮林依然照相时,张骏问我要不要照相,我笑着摇摇头,他也明白我为什么不肯再照相,想说什么,我立即跑走了。
晚上下过雨,很多地方很滑,林依然走得颤颤巍巍,向来心细的沈远哲自然担负起了照顾她的任务,碰到难走的地方,还会经常扶着她的手。
张骏几次伸手想扶我,都被我拒绝了,我一个人蹦蹦跳跳、歪歪扭扭地走着。这种野趣,要的就是惊险刺激,如果没了这份惊险刺激,那趣味也就大大减少了。
我们四个在荒山野岭里爬山涉水,终于快要到山下了。林依然拜托沈远哲帮她照几张相片留念,两人一直忙着选取各个角度照相。
我站在山脚下仰头看向高处,群山连绵,起伏无边,气势壮阔非常,让人心中自然而然有一种豪气激荡,这样的感觉是看再多的书也无法真正明白的。
我弯下身子,从地上捡了两个完好的松果,放进袋子里。
“罗琦琦。”
张骏站在一棵树下叫我,我回头,他微笑着说:“过来。”
我笑着走过去,他突然猛地踹了一脚大树,人急速后退,随着树干摇晃,树叶上的积水抖落下来,仿若一阵小雨飘下。
“呀!”我惊叫着躲,差点要滑一跤。张骏趁机握住了我的手,我一边敲他,一边哈哈大笑,“我的帽子、衣服都湿了,你说怎么办?”
张骏不吭声,笑握着我的手往山下走,我要松开他的手,他却不放,起先,我还没意识到,以为他没明白我的意思:“不用扶了,我自己能走。”
他好似压根儿没听到,薄唇紧抿,一脸严肃,眼睛只是盯着前面,等我用力抽了好几次手,他却越握越紧时,我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不是同学间的互相帮助。
我的心开始扑通扑通地狂跳,跳得我又甜蜜又慌乱,想看他,又不敢看,身体里好像有无数个甜滋滋的酒心巧克力泡泡汹涌澎湃地冒出,让人变得晕晕乎乎,什么都忘记了,只知道跟着他走,即使他带着我跳下悬崖,只怕我也会跟他去。
也许,我的动作无形中已经泄露了我的心意,张骏的神情不再那么严肃紧张,眉梢眼角都透出了笑意。
他突然说:“那天算命时,黄薇让我说四个女生的名字,我其实只想说你的名字,可说不出口,我就想先说林依然的名字,再说你的名字,那样能显得自然些。”
“那你怎么后来没说?”
他含着笑反问:“你不也没说我的名字?你当时真的哪个男生都不喜欢?”
我们两个都沉默了下来,身心却沉浸在难以言喻的甜蜜中。那种透心的甜蜜,是无论多少年过去,都不可能忘记的。
等我们快到山下时,我才想起还有两个人:“哎呀,沈远哲和林依然呢?我们把他们给丢了!”
也不知道我说的话哪里好笑了,张骏极其开心,眼睛里的笑意比夏日的阳光更灿烂,他笑着指指上面:“他们老早已经回正道了。”
我抬头看去,可不是嘛!他们正站在长城边上,四处查看着我们,我立即甩脱了张骏的手,希望他们什么都没看到。
我和张骏翻回了长城上,他拿出相机,递给沈远哲,“帮我和琦琦照张相。”
我立即站了起来,也没留意到他已经只叫我琦琦了:“我不照。”
张骏想抓我没抓住,我已经咚咚地沿着台阶直冲而下。
一口气跑下山,发现我们虽然回来得很晚,但是老师和同学都在采购纪念品,所以没人在意。
我也凑在小摊上看,有核桃雕刻的十八罗汉、有景泰蓝手镯、有玻璃鼻烟壶……每一件我都拿起来把玩一会,又都原样放回去。
张骏站在我身后问:“喜欢吗?”
我摇头,那个时候我喜爱摄影家郎静山、作家三毛,我崇尚的是一把牙刷一双布鞋,走遍千山万水,人对外物的拥有有限,人的心灵却可以记录下世间一切的美丽。
每个摊位上都大同小异,我不买东西,所以很快就和张骏站在一旁等大家。
“你不买东西吗?”
张骏摇了摇头:“我光长城就爬了两次,这是第三次,小时候还挺喜欢买这些小玩意,现在没什么兴趣了。”
“你已经来过那么多次,为什么还要参加夏令营?”
张骏没有回答,只是笑笑地凝视着我。
我脸颊发烫,嘴里却嗤一声讥笑。
张骏眼中的黯然一闪而逝,柔声说:“我们照张相片吧,就一张。”
我摇摇头,断然拒绝:“我不喜欢照相。”
“琦琦,我之前说的话没有一句出自本心,你一直不肯正眼看我,我只是想逼你不要再对我视而不见,当然,也有些自暴自弃了,想着如果不能令你喜欢,那让你彻底憎恨也行,至少你心里有我。”
我微笑地沉默着。
一直到老师叫我们集合清点人数,他都未能说服我与他在长城上合影留念。其实,不是不相信他,也不是记仇,而是……我自卑,自卑到不愿意把自己的身影记录在他身边。
上车后,张骏将相机收了起来,不知道是对自己说,还是对我说:“下一次,我们来北京把所有景点都重新玩一次,把所有不愉快的记忆都洗掉,然后再在长城上照相。”
因为年少,总觉得前面的时间很漫长,长得一切皆有可能重新来过,却不知道时光的河,只能往前流,从来没有重新来过。
昨天晚上没休息好,今天又爬了一天的长城,坐着坐着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睡半醒间,听到邢老师的说话声,好像在询问张骏青岛哪些地方值得去,哪些地方不值得去,张骏一一回答。
我渐渐清醒,原来青岛他也是去过的,难道他真不是为了玩而才参加夏令营?
一会儿后,邢老师的声音消失了。张骏问:“你醒了?”
我睁开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他笑:“你真正睡着的时候,头会一顿一顿地直往下掉,像一只脑袋一缩一缩的小乌龟。”
我有些羞窘,沉默着。
大概真如晓菲所说,我不笑不说话的时候,总是给人很冷漠疏离的感觉,张骏立即不敢再开玩笑:“你生气了?”
我笑了笑:“没有。你干吗这么敏感?我生气有那么可怕吗?”
他不吭声,好一会儿后才说:“不是你可怕,是我害怕。”
这句话不是什么甜言蜜语,我心里却透出甜来,嘴角不自禁地就像月牙一样弯了起来。
“琦琦,明天早上,一起吃早饭?”
我想都没想,已经笑眯眯地脱口而出:“好。”
到了青岛后,吃得比北京好,每天都是海鲜,住得却比北京差,四个人一间屋,我、林依然、邢老师,和另一个女生同屋。
屋子里住了一个老师,林依然她们也就是拘谨一些,我却是全身上下都不舒服。
我对老师的心理阴影竟然这么多年过去,仍然没有办法彻底消除,所以只能尽量晚回屋,避免和老师的接触机会。
张骏不再和沈远哲住同屋,而是和贾公子、甄公子住同一屋。
因为我跟着张骏玩,所以渐渐和甄公子、贾公子混熟。
晚上,我们四个人老聚在一块儿玩拱猪,张骏玩这个很厉害,两位公子经常到楼道里跑一圈,打开每个宿舍的门,对着里面叫:“我是猪。”
他们俩玩不过张骏,就欺负我,常常是他们两个刚打开哪个门对着宿舍里的人叫了:“我是猪。”一会儿后,我就得去打开门,对着他们说:“我也是猪。”
下一次他们输了,张骏就让他们说:“我是一头又脏又臭,三个月没洗澡的懒猪。”
或者,看着我要输了,他就索性放弃自己,让自己输,变成他打开宿舍的门,对同学和老师说:“我是一头没皮没脸没脸没皮好吃懒做懒做好吃无耻卑鄙卑鄙无耻的流氓猪。”
老师和同学从刚开始笑得前仰后合,到后来处变不惊,看我们推开门,就很平静地说:“又一头猪来了。”
我晚上和张骏的哥们儿一起玩,白天带着林依然混在张骏的朋友圈子里,不知不觉中,就和沈远哲疏远了,不过沈远哲身边并不缺朋友,所以,我也感觉不到我和他疏远了。
林依然性格温婉宁静,刚接触的时候会觉得她有些木讷无趣,可熟悉了她,才发现她其实一点都不无趣,相反她反应迅速,言辞敏捷,甄公子和贾公子都很喜欢林依然,都对她越来越好,真心当她是朋友,反倒是对我,绝大部分是因为张骏的面子,我的棱角太分明,行事太不羁,他们都不喜欢女孩子这样的性格。
我们几个一块儿爬崂山,崂山上到处都是水,大家边走边玩,一路上不亦乐乎。
居然碰到了穿着黑白长袍、绾着发髻的道士,我过去和人家攀谈,聊日常生活,聊道教文化,聊崂山的云、崂山的雾……蒲松龄笔下的人物活脱脱出现在眼前,真是有太多的话要说。
甄公子和贾公子无聊得不行,拉着林依然,举着相机,在周围走来走去,不停地拍照,就张骏耐心地坐在一旁听我们聊天。
那个年代的道士都是真正的道士,不像现在招摇撞骗的多,两个道士和我们聊得投机,主动当我们的导游,领着参观崂山上的各个洞,讲述这些道家仙窟的来历。
从道士们居住的院子出来,我和张骏没有走游览用的台阶道路,而是领着大家沿着野径一路攀缘,刚开始还有路可循,到后来已经完全没有路。
我想攀到峭壁边缘,林依然不肯冒险,也劝我不要去,我冲着她笑:“都走到这里了,如果不上去看一眼,以后想起来会遗憾。”
我手脚并用,往上爬,只有张骏陪着我。林依然、甄公子、贾公子都站在安全的地方等着。
几经艰难,终于到了峭壁边缘,我眺望着前面,有很多感触。
崂山的海拔并不高,可山顶常年云雾环绕,和别的山完全不同,站在这里,完全看不清楚脚下和前面,只有云雾,似乎自己一伸手,就能抓住一段云雾,飞翔而去,与神仙同住。难怪古人登上这座山后,会认为这是座仙山。
学过地理之后,已经知道这只是因为崂山靠海,湿气遇到山势阻碍凝结成雾,可我大概是有点迷信的人,明白归明白,却依旧朦朦胧胧地相信着草木有情、兽禽有灵,那座破落的道观中曾住过笑看沧海的智者;在月圆的夜,窗前的石榴树会轻笑,一树红花宛然就是女子的红裙;而青石上的狐狸会静听着琴声,对着月亮沉思。
山风激荡,人被吹得好像会掉下悬崖,我用手按着帽子,迎着山风又向前走了几步,眼前云气蒸腾,天地苍茫。那些“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那些“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觉忽然间就真正明白了,他们已经走了,可他们的思想却在我脑海里复活,这一刻,我是我,我也不是我。
从小到大,我去过的地方很少,这次的北京和青岛之行,真正打开了我的眼界,让我看到了很多以往没看见过的东西,接触了很多平常不会接触到的人,我一面验证着它们和书上的相同,一面体会着它们和书上的不同。
这个世界的确如小波所说,的确值得我去奋力飞翔,追寻各种各样的精彩!
年少癫狂,我忍不住张着双臂对着翻滚的云雾大叫:“喂——”
帽子呼的一下被风卷走,翻滚在白云间,我先是惊叫了一声,又哈哈大笑起来。
张骏笑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他身边:“小疯子,小心点。”
我眼睛溜溜圆地瞪着他,他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只是看着我。
山巅之上,野风激荡,时间却静止。
不管海是否会枯、石是否会烂,在无开始、无终结的无涯时间中,这一刻他眼里只有我、我眼里只有他。
灵台异样清明,我忽然无比清晰、无比悲哀地明白,人生中这样的时刻可遇不可求。也许,他很快就会忘记,而我会一生一世记得,记得在我十六岁那年,他曾陪我站在崂山之巅。
甄公子大叫:“喂,喂,你们两个没变成化石吧?”
贾公子也叫:“你们看够了没有,看够了,就下山。”
张骏冲甄公子和贾公子挥了挥手,和我说:“不用理他们,如果你想多待一会儿,我们就再待一会儿。”
我微笑:“不用了。”
这就是人世,即使我们已经从书本上积累了前人的智慧,在当时已经知道它不寻常,知道它很宝贵,可是我们仍然只能放手让它离去,因为时光的指针永远都在转动,不会停止。
下去的路,比刚才更难走,幸亏张骏身手矫健,在他的帮助下,我平安返回。
一直紧张着的依然总算松了口气:“下次可别这样了,太危险了!”
我笑说:“我们去找大部队吧,估计也该下山了。”
林依然立即说好,她从小到大都是规矩孩子,如今跟着我,总是干无组织、无纪律的事情。
等我们嘻嘻哈哈地寻找到大部队时,邢老师和王老师已经等了我们好一会儿,正急得蹦蹦跳,大概因为贾公子在,他们倒也没发火,只装模作样地说了张骏两句。
回到住处,吃过晚饭,张骏说想先去冲澡,等冲完澡后来找我。
我洗完澡,收拾好东西,张骏还没来找我,我暗笑一个大男生洗得比我还慢。
过一会儿,邢老师就会回来,我不愿和邢老师接触,所以不想待在宿舍里,就先出去散步。
正沿着小径走,碰到了沈远哲,自然而然就变成了两个人一块儿散步。
沈远哲踌躇了半晌,才半试探地说:“你和张骏……没想到这么快就化解了矛盾,成了朋友。”
我对他有抱歉,于是从头解释:“其实我和张骏是小学同学,还一起参加过数学竞赛,关系也算比较熟,只不过上初中后,就不怎么说话了,我一直没告诉你,真的很抱歉。”
他呆了好一会儿才说:“没关系,是我自己太笨了。张骏不是多话刻薄的人,更不可能刁难女生,你也不是那么小气、一激就怒的人,明明你们俩都行事反常,黄薇和林依然都看出了异样,我却一直想不明白,傻乎乎的。”
我又是愧疚,又是甜蜜,愧疚于对不起沈远哲,甜蜜于从别人口里印证出张骏的感情:“真的对不起,当时让你花了那么多心思调解我和张骏的矛盾。”
沈远哲淡淡地笑着:“没有关系,你和张骏都是我的好朋友,你们能……和睦相处,我也挺高兴的。”
我感激地说:“谢谢你。”
沈远哲和我边走边聊,我忘记了时间,等张骏找到我们时,已经九点多。沈远哲和张骏打了声招呼,立即走了。
我和张骏道歉:“没戴表,忘记时间了。”
张骏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抬起头笑着说:“没关系。”
第二天,早上听课,下午去海边玩。
上车后,夏日的骄阳恰射到我脸上,我正怀念被风吹走的凉帽,眼前一暗,张骏把一顶凉帽扣在了我头上,我拿下凉帽看,发现是一顶很漂亮的宽檐草编米色凉帽,笑问:“哪里来的?”
他不回答,只问:“你喜欢吗?”
“嗯。”
他很开心的样子,把帽子戴回我的头上。
我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他昨儿晚上特意去买的,难怪我洗完澡后,他仍没回来。我想说谢谢,又想说对不起,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我们从小在内陆城市长大,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海。到了沙滩边,看到电视上的画面变成了真实,大家都激动起来,脱了鞋子,卷起裤管在海滩边玩。
因为张骏提醒过我最好穿短裤,所以我省去了这些麻烦,和林依然牵着手在海滩边跑,等我们疯跑了一圈回来,发现黄薇换了泳装出来,她走到海边,试探着从哪里下水。邢老师说:“你一个人最好别下水,就在边上随便游着玩玩就行了。”
她答应了,可下水后,在边上玩了一小会儿,就越游越远,邢老师和王老师都是旱鸭子,着急得不行,同学和老师一起拼命叫她,她也听不到。
邢老师急得叫张骏:“你是不是会游泳?赶紧去把她叫回来。”
张骏从沙滩上的小商贩那里现买了一件泳裤,换了后,跳进海里,去追黄薇。
两个人在海里很久,仍没回来。
波浪一起一伏,人的脑袋又都差不多,从远处根本看不大清楚,可邢老师和王老师仍一直站在海边,手搭在额头上担心地眺望着,同学们却没老师那么多担心,开始各玩各的。
因为张骏不在,我和甄公子又一直相处得磕磕碰碰,所以我也没和他们一起玩。我、林依然、沈远哲三个人在海滩边修碉堡、挖城池。其实我心里很担心张骏,大海的无边无际令人畏惧,可越担心,反而越不想表现出来,只是用眼角余光留意着海面。
我们的城堡修了大半个之后,张骏和黄薇才返来,邢老师气得不行,第一次发了火,不知道是对黄薇的父母有顾忌,还是因为黄薇是女生,邢老师的怒火全冲着张骏,骂得张骏狗血喷头。
我们都静悄悄地不吭声,就甄公子和贾公子像看戏一样,挤眉弄眼地笑。等邢老师骂完,张骏微笑着向甄公子、贾公子走去,两个人立即逃,可惜没跑过张骏,张骏一个人把他们两个人都扔进了大海里,两个人浑身上下全部湿透。
贾公子惦记着老师的叮嘱,不敢胡闹,湿着身子从海里走了出来,甄公子却索性穿着衣服往大海深处游,气得邢老师跳起来,叉着腰叫:“甄郓,你给我滚回来!”
甄公子在海里叫:“在海里怎么滚?我不会啊!”
大家都想笑不敢笑,邢老师又气又笑,跺着脚叫:“你再不回来,我就让你明天一个人留守宿舍。”
甄公子慢吞吞地游了回来,邢老师嘴里骂着他,手里却找了条毛巾递给他。
张骏去换了衣服回来后,看到我和沈远哲、林依然在修城堡,他走过来,我朝他笑了笑,继续趴在地上修城堡,他在一边沉默地看着。等我们修完了,我笑问他:“我们的城堡怎么样?”
他笑了笑:“很好。我们去海边走走。”
我低着头忙碌:“再等一下,我的护城河还没引水。沈远哲,我们从这里挖一条倾斜的河道,可以把涨潮时的海水引到护城河里。”
忙着忙着,一抬头,发现张骏不知道何时已经离开,站在浪花中,眺望着大海,背影显得有些孤零零。
“我去买瓶水,过会儿回来。”
我对沈远哲和林依然撒了个一戳就破的谎后,跑去找张骏。快靠近他时,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猛地跳到他身边:“嘿,你怎么不和我们一块儿修城堡?”
他看到我,立即开心地笑了:“你等会儿,我马上回来。”他跑过去,和正在照相的甄公子、贾公子说了几句话后,又跑了回来。
我们两个人赤脚在海水里散着步,有默契地,向着远离老师和同学的方向越走越远。
他牵住了我的手,我又一次像是被电流电过,昏昏沉沉、酥酥麻麻的透心甜蜜。
他说:“你不问问我吗?”
“问什么?”
“问问我为什么在海里和黄薇待了那么久?”
“我不想问,因为我能猜到为什么。”
我朝他做鬼脸,嘲讽着他的桃花运。即使刚开始没明白,现在也已经猜到黄薇喜欢他。
他猛地拖着我的手,跑起来,边笑边跑,直到我跑不动,向他求饶,保证以后绝不再嘲笑他。
我们站在海滩边,只觉得天很可爱,地很可爱,海很可爱,反正眼睛里看到的一切没有不可爱的,不管他或者我,随便说一句话,两个人就能莫名其妙、毫无原因地笑了又笑。
那种傻傻的幸福啊,单纯、美妙,大概只能盛开在绚烂热烈的青春里。
张骏对我说:“海浪袭上来时,我们跳起来,看看谁在空中待的时间久,谁能落下去时,躲开浪花。”
“嗯。”我摘掉了眼镜和凉帽,把它们放到沙滩上。
我们跳起来,又落下,跳起来,又落下,海浪在我们脚边翻滚,我们大声地笑。
两个人玩得兴起,又都是性子有些野的人,顾不上衣服会全部湿透,手拉着手冲着海浪走,和海浪正面对抗,海浪扑到我们身上,碎裂成千万朵浪花。
我毕竟是第一次接触海,又不会游泳,开始害怕,想后退,他抓住我。“如果浪花来了,你就闭住呼吸,憋上一口气,过上一瞬,浪走了,再吸气就可以了。我会一直抓着你,不会让你被海浪卷走的。”
有了他,恐惧淡了,天性里追寻冒险刺激的一面被激起,随着他越走越深,海水已经和我齐腰。当一个浪潮涌来时,我紧闭呼吸,闭上了眼睛。感觉轰隆一下,自己似乎被汹涌的大海卷进了水底,身体被冲击得不受控制,害怕、恐惧、刺激都有。他紧紧抓着我,我紧紧抓着他,那一刻,似乎我所唯有的就是他,他就是我整个世界的支柱。
一会儿后,开始潮落,水位下降,我的头又露了出来。我长出一口气,剧烈地咳嗽着,毕竟没有经验,还是被呛着了,他眼睛里全是笑意,看着我大笑。
我又是咳嗽,又是擦眼睛,又是抹头发,还能抽出空来,给他一脚。
等休息好了,我们手牵着手,又开始准备迎接下一次的海浪。
茫茫碧涛中,我们成了彼此的唯一,潮涌潮落间,我们放声大笑,肆意快乐。
2青岛的最后一天
多么希望当时,我可以不那么自卑;多么希望当时,我可以不那么骄傲,虽然即使那样,我们也许仍不可能在一起,但是至少当时我们会更快乐一点,现在你会更愿意回忆过去一点。
在青岛的日子过得太快,似乎转眼之间,就到了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上午进行了一场简单的海洋知识考试,下午去军舰上参观,回来后举行闭幕式,颁发了优秀营员奖状,然后,正式结束了这次夏令营。
第二天就要离开青岛,贾公子大概想到又要回到他老爹的严厉管制中,强烈要求晚上要放纵一把。张骏和甄公子去买了三瓶白酒、一箱啤酒、一大堆零食,偷偷搬运到宿舍的楼顶上。
张骏的朋友自然是甄公子、贾公子,我想请林依然和沈远哲,张骏居然不同意。我让他给我一个理由,他说因为林依然是乖女孩,肯定不能适应。我说,可是我和邢老师住一个屋,如果就我一个人很晚回去,老师会起疑,拉上我们班的第一名,老师就不会多想。他权衡了一下,只能同意。
我们把几个纸板箱子拆开,平铺在地上,开着两个手电筒,就在楼顶上偷偷摸摸地开起了告别会。
张骏、甄公子抽烟的姿势都很娴熟,贾公子竟然是第一次抽烟,当他笨手笨脚地学着张骏吐烟圈时,甄公子狂笑。
张骏给我拿了罐啤酒,我摇摇头:“我不喝酒。”
“从来不,还是戒了?”
“从来不。”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我跟着小波他们混了那么久,竟然滴酒不沾,又问:“那烟呢?”
“偶尔会抽着玩。”
张骏拿了一根烟给我,我夹着烟,低下头,凑在他的烟前点燃,抬头时,看到沈远哲和林依然吃惊地盯着我,我朝他们笑了笑。
林依然不抽烟,也不喝酒,抱着一袋青岛的特产烤鱼干,半是紧张,半是好奇地看着我们。
张骏教贾公子划拳,贾公子一输,立即就喝酒,看得出来,他很享受被家长和老师禁止的放肆。
甄公子嫌光喝酒没意思,拉着大家一起玩开火车,地名由他决定。
他问:“谁当青岛?”
我和张骏都赶着说:“我当。”
大家都望着我们俩狂笑,后来张骏做了北京,我做了青岛,林依然是南京,沈远哲是上海……我如果输了,张骏帮我喝酒;林依然如果输了,沈远哲帮她喝酒。定好规矩后,开始玩。
“开呀开呀开火车,北京的火车开了。”
“到哪里?”
“南京。”
刚开始还玩得像模像样,渐渐地就混乱了。贾公子酒量特浅,醉得一塌糊涂,非要拉林依然的手,说是有心事告诉她,吓得林依然拼命躲;甄公子坐到林依然身边,把自己的手给贾公子,贾公子就把他的手捏在掌心里,摸啊摸,边摸边哭边说:“依然啊……”
林依然憋着笑,涨红着脸,看着甄公子和贾公子,甄公子一脸贼笑,不停地对她做鬼脸。
沈远哲酒量比甄公子要好,可一人喝了两人份,也醉得一塌糊涂,贴着墙角,双手撑在地上,非要倒立给我们看,证明他没有醉,一边趴在地上不停地倒立,一边还不停地叫我们,非要让我们看他。我们都咿咿呀呀地答应着,实际理都不理他。
张骏一个人喝了两个人的酒,却只有五六分醉。我和他趴在围栏上,眺望着这座城市并不辉煌的灯火,身后的吵闹声一阵又一阵地传来,我们却奇异地沉默着。
他夹在指间的烟,几乎没有吸,慢慢地燃烧到了尽头。看到我在看他,他解释说:“初三出了那事后,我就把这些东西都戒了,现在就是朋友一起玩的时候,做个样子。”
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他感叹地说:“许小波是真心对你好。”
“以前是的,现在我们已经绝交了。”
“我和以前的朋友也不来往了。”
我们都沉默地看着远处,在那段叛逆的岁月中,他固然是幸运者,我又何尝不是呢?
他突然说:“我好高兴。”
我诧异地侧头看他,他又说了一遍:“我好高兴。”
我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声说:“我也是。”
他猛地握住我的手,非常大声地对着天空大吼:“将来我们结婚时,到青岛来度蜜月。”
我腾地一下,脸涨得通红,幸亏后面的那帮家伙都醉傻了,没醉傻的也以为我们醉傻了。我过了很久,才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他却立即就听到了,冲着我傻笑。
不管别人如何看这座城市,它,在我们心中,是最美的一个梦。我们微笑着约定,一定会再回来。我们都以为,只要有了约定,我们就可以永远保留住那份幸福。
我们取道北京回家,因为是暑假,火车票不好买,尤其是卧铺票,邢老师麻烦了甄公子才替所有人搞定了火车票。统计买卧铺票的人数时,多了好几个同学登记。其实,我手头也有余钱,不过,我早就想买一套鲁迅全集了,所以,想都没有想就放弃了。
在车站时,张骏一手拖着自己的行李,一手拖着我的行李,我有点紧张,怕老师发现异样,后来看见也有别的男生帮女生拿行李,才放下心来。
火车站的人非常多,邢老师一边紧张地点着人头,一边大叫着说:“都跟紧了,别走散了,去卧铺车厢的跟着我,张骏押后;去硬座车厢的跟着王老师,沈远哲押后。”
我要拿回自己的行李,张骏说:“你跟着我走就行了。”
我不解地看着他,走在前面的甄公子回头笑着说:“张骏已经让我给你买了卧铺票。”
周围几个听到这话的同学,视线都盯向我,黄薇眼中更是毫无掩饰的鄙夷不屑。我突然觉得很受伤,我是没钱,可我很乐意坐硬座,我一把抓住自己的行李:“放手!”
张骏看到我的脸色,犹豫了一下,放开了,我拖着行李,小步跑着去追林依然和沈远哲。
直到上了火车,我仍觉得自己脸颊发烫,手发抖。
不一会儿,张骏就匆匆而来,和林依然打了声招呼,坐到了我旁边。我侧头看着车厢外面不动,也不说话。
张骏完全不能理解我那一瞬间的羞辱感,在他看来,他买了卧铺票,想给我一个惊喜,是为了让我能坐得更舒服,这样我们俩也有更多一点的私人空间,可我却生气了。
他在一旁赔了很久的小心,又说好话,又说软话,低声央求我去卧铺车厢,我仍然紧闭着嘴巴,看着窗外,不和他说话。
我的冷漠,他的小心,引起了同学们的注意,很多同学都看着他,他面子挂不住,终于动怒,不再理我,自己一个人去了卧铺车厢。
林依然安静地坐回了我身边,不敢说话,只是给我泡了一杯茶,放在桌上。
我凝视着窗户外面飞逝而过的树丛,开始困惑,这次的夏令营真像一场隔绝在凡尘俗世之外的梦,是不是火车到站时,就是我的梦醒来时?是不是真的就像雪莱所说“今天还微笑的花朵,明天就会枯萎,我们愿留驻的一切,诱一诱人就飞,什么是这世上的欢乐,它像嘲笑黑夜的闪电,虽明亮,却短暂?”
周围的同学都在打牌,一会儿尖叫,一会儿笑骂,因为混熟了,比来时玩得还疯还热闹,我却有一种置身在另外一个空间的感觉,满是盛宴散场的悲凉感。
甄公子、贾公子都在这边玩牌,他却……不过肯定不会寂寞,黄薇也没有过来。
暮色渐渐席卷大地,车窗外的景物开始模糊,我正盯着窗外发呆,身侧响起了张骏的声音:“不要生气了,这次是我做错了。”
我额头抵着玻璃窗户,不肯理他。
他可怜兮兮地说:“我已经把卧铺票和同学交换了,我和你一块儿坐硬座。”
他小心翼翼地拽了拽我的衣服,又小心翼翼地拽了拽我的衣服:“喂,你真打算从今往后都不和我说话了?那我可会一直黏着你的。”
我起先还悲观绝望到极点的心,刹那就又在温柔喜悦地跳动,脸上依旧绷着,声音却已经温柔:“你其实不用和我坐一起,你晚上去卧铺车厢休息,白天过来玩就可以了。”
“不用,你喜欢坐硬座,我和你一块儿坐。”
我又说了很多遍,他笑嘻嘻地充耳不闻,那边有同学叫我们去打牌,他问我要不要去,我很贪恋两个人的独处,摇了摇头。
张骏说:“你躺下睡一会儿。”
因为同学们都挤在一起玩,我们的这个三人座位只坐了我们俩。根据这么多天坐火车的经验,一个人侧着睡的话,空隙处还能勉强坐一个人。
我用几本书做了个枕头,摘了眼镜,躺下来,尽力让腿紧靠着椅背,给他多一些空间坐。
虽然一直以来,同学们都是这么彼此轮流着休息的,可坐在旁边的是张骏,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心里既甜蜜,又紧张。
可他坐得端端正正,一边戴着耳机听歌,一边拿着我的书翻看着,我的心渐渐安稳,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因为才十点多,车厢里还很吵,我很困,却很难入睡。忽然感觉张骏小心翼翼地拨开我的头发,将耳塞放进我的耳朵里,我一动不敢动,装着已经睡着。
张骏应该选择了循环播放键,所以,一直重复播放着一首歌。
我很少关注流行歌坛,又是粤语歌,听不懂唱什么,只觉得很是温润好听,很适合用来催眠。
等一觉醒来时,耳边依旧是情意绵绵的歌声。
很多年后,我已能流利地说粤语,在朋友的车上,从电台听到这似曾熟悉的旋律,才知道是陈百强的《偏偏喜欢你》。
那一瞬,低头静听中,漫漫时光被缩短成了一首歌的距离,可蓦然抬头时,只见维多利亚港湾的迷离灯火。
原来已是隔世。
只有,《偏偏喜欢你》的歌声一如当年。
醒来后,看了眼表,凌晨三点多,还有很多同学在打牌,时不时地大笑着,张骏趴在桌上打盹。
我想坐起来,动了一下,他立即就醒了:“怎么了?”
“我睡好了,你也躺一会儿。”
“我没关系,你睡你的。”
“我真睡好了,这会儿强睡也睡不着,白天困了再睡。”
我拿了洗漱用具,去刷牙洗脸,又梳了头。自从和张骏在一起后,我不知不觉中就少了几分大大咧咧,开始留意自己的外表。
回去后,张骏已经躺下了,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坐到他身旁,拿起书,静静看着,因为怕惊扰到他,所以一动不敢动,时间长了腰酸背疼,十分难受,却难受得无限甜蜜。
我放下了书,低头静看着他。真难相信,这个人竟然就躺在我伸手可触的距离内,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忍不住地笑,我就像一个土财主,偷偷地看着自己的财富,一个人傻笑。
不经意的一个抬头,发现沈远哲正看着我,我很是不好意思,没话找话地说:“你醒了?”
他点点头,看了眼表,发觉已经快凌晨六点,决定去洗漱,省得待会儿人都起来时,就没有水了。那个年代的硬座车厢总是水不够用,稍微晚一点就会无法洗漱。
等他洗漱回来,我们俩小声聊着天。他讲起他妹妹沈远思,沈远思竟然和林岚一个学校,因为两个人是一个城市出去的,所以成了好朋友。沈远哲显然不是一个善于传播他人信息的人,在我的追问下,也只简单地说了一些林岚的事情。
两人正在低声交谈,张骏醒了,他坐起来,迷迷糊糊地说:“我好渴。”
我忙把水杯递给他,他却不肯自己拿,半闭着眼睛,就着我的手喝了几口水,仍在犯困的样子。
“如果困就再睡会儿。”
他又摇头。
“那去刷牙洗脸,要不然待会儿就没水了。”
“陪我一块儿去。”
刚睡醒的张骏像个孩子,我朝沈远哲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帮大少爷拿着洗漱用具,服侍他去洗漱。
等我们回来,沈远哲已经和别人换了座位,正和另一个同学一块儿吃早饭。
张骏把他的背包拿下来,开始从包里掏出大包小包,问:“你要吃什么?”
我惊骇地看着堆满一桌的零食,摇摇头。
他说:“那我们去餐车吃早餐。”
“如果你想吃,我就陪你过去,我在火车上不喜欢吃肉和淀粉,只喜欢吃水果,所以你就不用管我了。”
张骏很泄气的样子:“罗琦琦,你知不知道你很难讨好?”
我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讨好我?你根本不需要讨好我。”
他又帮我削了一个苹果,我本来不饿,可盛情难却,只能吃下去。吃完后,反倒胃里不舒服,不好告诉他,只说自己有些累,靠着坐椅假寐。
车厢里渐渐热闹起来,听到甄公子他们的声音:“打牌打牌,同学们,让我们抓紧最后的时间狂欢,张骏,快过来。”
“你们玩吧,我看会书。”
张骏一直坐着未动,难得他这般爱热闹的人竟肯为我安静下来,我的感动中弥漫着惶恐。
我睁开了眼睛:“我想喝点热水。”
他十分欣喜,似乎很享受照顾我,立即帮我去打了一杯热水,我慢慢地喝完一杯热水,感觉胃里好受了一些。
一个同学打输了牌,站在座位上,对着全车厢大叫:“我是猪!”
全车厢都哄然大笑。
不管是来的时候,还是去的时候,有了我们这群人的车厢总是多了很多快乐,青春真是一件好东西。
我笑着说:“我们也去打牌吧!”
张骏笑着点头。
一群人在一起玩闹,时光过得分外快,没玩多久已经是晚上。想着明天一大早就要下车,我一点睡意都没有,只想时光永远停驻在此刻。
张骏似乎也有类似的想法,到后来,什么都不肯再玩,就是和我说话。
夜色已深,旁边的同学在打牌,对面的同学在睡觉,只我们俩在低声私语。我们也没谈什么正经事,全是瞎聊,起先他装模作样地给我看手相,胡扯鬼吹地谈什么事业线、爱情线,后来我想起(8)班的赵蓉买了一本星座书,立即借过来,翻着研究。
我是天秤座,他是金牛座,应张骏的强烈要求,先看我。
天秤座的守护星是金星,属性是风向星座。人际相处中注重平衡,她们天性优雅、沟通能力强,容易被信任。她们很容易感到孤独,害怕被孤立,希望恋人陪着他们,可风向属性又决定了天秤女们害怕被束缚,她们古怪善变,有一套自己的行事逻辑,内心并不如外表那么随和。她们很任性却以优雅饰之,很特立独行却又显得很亲切,很多情却善于冷静,她们古道热肠时往往热得水都会沸腾,可是冷若冰霜时又冻得周遭都结冰……张骏问我:“说得对不对?”
我说:“溢美之词都是正确的,诽谤之言都是错误的。”
张骏嘿嘿地笑:“我怎么觉得正好相反啊?溢美之词都不对,诽谤之言都特正确。”
我拿着书敲他,又翻到前面去看他的。
金牛座的守护星是金星,属性为土向星座。他们做事不浮躁不冲动,考虑周全,善于忍耐。他们很有艺术细胞,具有欣赏和品味艺术的潜能。他们非常固执,一旦认定就不会变,不管是一份感情、一份工作,还是一个环境。这既是他们的优点,也是他们的缺点。
金牛座的男人做事向来不急躁,恋爱方面也是如此,他不会见你一面,就莽莽撞撞地投进爱情的陷阱,当他看中一个女孩之后,他会观察很久再决定到底要不要追求,但一旦决定,他们会无一丝保留地全心付出。金牛座的男人是居家型男人,渴望家庭和谐,对家人有强烈的占有欲和保护欲,是潜在的大男子主义者,他们也许沉默容忍,但是非常重视尊严……我边看边笑:“呀,我们有同一个守护星——金星,掌管爱与美。”
我和他相视而笑,大概只有恋爱中的人,才会为那一点点莫名其妙的巧合而喜悦。
张骏对自己的性格分析没有任何兴趣,我在看书,他在看我。
我说:“你才不像老实可靠的牛呢!”
“那我像什么?”
“像猪。”
“你才是猪。”
“你才是。来,说一声‘我是猪’。”
“说什么?”
“我是猪!”
“你是猪!”
“我是猪!”
“是啊,你是猪!”
我们俩就这么说着废话,乐此不疲,笑个不停,那个时候,好像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十分有趣,十分甜蜜。
一夜的时间,竟然那么快就过去了,我一点都不觉得困,就是觉得舍不得,无限依依又无限依依。
下了火车,学校有车来接我们,坐上汽车,看着周围熟悉的景致,我突然有一种恐慌,我们回到现实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