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夜宿火车的恶果来了,我的全身开始奇痒,数一数,竟然有一百多个疱疱,不知道是蚊子还是跳蚤干的。但我也不在意,抹一通清凉油,洗洗脸就出门了。
红色的阿格拉堡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想,极致雄伟,极致精致。我们在这个红沙石的城堡与皇宫里徜徉,着迷地注视着每一件艳丽丰满的纱丽(纱丽服:印度、孟加拉国、尼泊尔、斯里兰卡等国妇女的一种传统服装),又在未开放的什希玛哈尔宫(Shish Mahal)的窗外向内努力窥视那面镶满了马赛克工艺镜子的墙面……再来到穆沙曼布尔宫(Musamman Burj)和哈斯玛哈尔宫(Khas Mahal),这座美丽奇异的八角形白色大理石宫殿,就是那个为心爱的女人修建了泰姬陵的沙·贾汗晚年被儿子囚禁的地方。我们在此处远眺,纯白泰姬陵在城市的远处。这位伟大的君王,当年以被囚之身远眺妻子的陵墓时,会是怎样苍凉难耐的心情呢?
在北印3月的艳阳天,我们一路遭遇了各种搭讪及求合影,而我们也从最初的新奇热情,到后来完全倦怠了,觉得这里的人怎么就喜欢这些啊。在阿格拉堡小歇时,同伴干脆说:“不如来一段录音吧,再有人搭讪,就直接播放给他们听。”掏出手机,她一字一句用英文说:“你好,我来自中国,我叫Salusiya,我很喜欢印度,明天要去斋浦尔,但是现在我很累,不想聊天……”我们哈哈大笑起来。是的,我们真的不想把那些类似的搭讪重复来重复去。
当然这只能是一个玩笑。还没有离开阿格拉堡,我们一边看着人家的纱丽一边盘算着,一会儿就要去贾玛清真寺(Jama Masjid),这是沙·贾汗于1648年为他最喜欢的女儿贾汗娜拉公主(Jahanara)修建的。我们说笑着,觉得这个男人真是好玩,他表达爱意的方式,就是建筑吧。——而我们要去这里,其实是另有打算,因为,据说这座清真寺的脚下就是繁忙丰富的克纳里(Kinari)集市。是的,是当地人爱逛的集市。
街道狭窄拥挤,大家或步行或摩托或小车,拐来拐去居然能够片衣不沾。这个集市的东西完全比不上后来我们在斋浦尔所见的丰富,可是,我们仍然沦陷在因为阿格拉堡的纱丽而勾引起的狂热中。我扑进一间美丽的纱丽店,任由主人从后仓搬出一件又一件的纱丽,任由人家为我们试穿。各色纱丽披挂一身,我们反而迷茫了:到底选哪件才好?直到同行的男生有些生气了,觉得我们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虽然行前他自告奋勇要做拎包的苦力——我们才终于做了最后的决定。我挑的是一块六米长的大红的绣着美丽眩目花纹的布料,在身上绕来绕去,就是一袭好看的纱丽了。忍不住跑到街上去,用不知道是谁家的男人及摩托车作背景,叫朋友拍了一张照片。呵,真是好看啊,可到底还是露出了脚上的解放鞋。我们笑,所以这就是所谓的“露了马脚”吗?
当店家拿出软尺说要量尺寸时,我们才知道,原来纱丽除了那块直截了当的布,还要根据个人尺寸定做一件小小背心。店家说:“留下酒店地址,晚上我们送去。”虽然行前我们一再互相提醒,印度遍布骗局,一定要小心谨慎,可是我们沉沦在对纱丽的美丽疯狂中,完全忘记了这回事儿,直到付了全款,傍晚时回到B&B,才突然想起来,万一人家不送来呢?
翻出店铺名片,我们很小家子气地把忧虑告诉B&B老板。老板安慰了我们几句,就打电话过去,然后转头告诉我们说,晚上8点送来。我们都是擅长及时行乐的人,所以也就真的在露台上喝起了啤酒。刚过8点,纱丽真的送来了,老板和老板娘一声声地配合着,赞美着我们,说:“你们的眼光真好,真美丽。”可是另外一个问题又来了,到底应该怎么穿这纱丽呢?老板娘挽着同伴的手,像抱婚纱一样地抱着纱丽,脚步款款,下楼去到人家的卧室。没多久,同伴就满脸幸福地回来,说:“会了会了会了。”
这个夜晚,因为纱丽、啤酒和星空,因为风趣热情的老板一家,在阿格拉的夜色中,我们持续地微醺着,觉得人生再好也不过如此了。
清晨不到7点,我们就已经在泰姬陵的门外排队了。大家都说要赶早,不然天亮后人多起来,泰姬陵就是另外的味道了。虽然头天傍晚我们已经去泰陵姬东门附近的原野,隔着河岸远眺过黄昏的泰姬陵了,可是,这个被泰戈尔称作“面颊上一滴永恒的眼泪”的陵墓,还是让我无限期待着。我隐约觉得,它应该和其他的一切地方都不一样。
没想到,当这座被广泛传颂的建筑真正在晨光中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还是被前所未有地震撼了。清澈的蓝天,微凉的空气,半透明的大理石,美丽的轮廓,花园水道里覆满宝石的泰姬陵的倒影……一切都有着梦幻般奇丽的气息。我确定,此处一定是印度最美的地方,虽然未来的行程里,还有好几个城市还有好多处城堡与宫殿。
和同伴走散了,一个人慢慢走近它,又在外围绕了一圈,始终不肯轻易地走进去。赤足走在洁净微凉的地面,仰头看那些光洁的圆柱,那些精致细密的雕刻,那些遍布建筑外立面的美丽花纹。每一道缠绕的树枝,我都觉得那上面应该有小鸟的鸣叫。但是,除非身在此处,你才可能真正感受到我的些许感受,而事实上,旅行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就算真正来到此处,也不一定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对泰姬陵有着这样浓烈的爱。是的,我只为泰姬陵本身在沉醉,与沙·贾汗皇帝与玛哈皇后伟大的爱情并没有太大关系。但后来走进陵墓内部,我还是想了想,怎样的爱情才可能诞生这么伟大的爱情纪念啊。
几近贪婪地看着美丽的大理石雕刻,我能感受到,自己骨头深处一直在微微地颤抖着,那样精致繁复,我怀疑自己会不会是密集热爱者。那些缠绕的淡雅花枝,生动地描绘在洁白大理石上,让人又怀疑它们会随着季节变换而生长枯萎。后来同伴们说要去早餐,我仍是舍不得。游人越来越多,我便找到一个与泰姬陵隐秘亲密的角落,坐下来,在阳光下慢慢细读LP上的文字:“有些人说沙·贾汗为了不让领头工匠再建另一座类似的建筑,宁肯在泰姬陵建成之后,毫无慈悲之心地切掉了他的双手;另一些人说这位皇帝想在河对岸建一座自己的黑色大理石陵墓,但因为晚年被他的儿子囚禁,这个想法永远没有实现。”
之前早已知道这样的传说,只是,此刻倚着泰姬陵的大理石壁,伸手就可以抚摸大理石上美丽的镂刻与花纹,再抬头,竟是有些心意微荡。人类的历史留给我们的,竟有如此无尽的悠远怀想。
终于告别泰姬陵,走出来,又是一派热闹无序的人间景象。在门口那些店铺里,为自己挑了一个白色大理石的首饰盒子,盒面上描绘着蓝色的缠绕的美丽花枝。我将它一直带回了广州,像带回一声深深的叹息。我永远不能忘记,当我坐在泰姬陵白色大理石的台阶上,有两个广州的女孩主动走过来,说:“要帮我拍一张看书的照片。”她们说,你这个样子很好看。在阿格拉3月的这个清晨的阳光下,没有人知道此刻的我,其实一直心波微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