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周周后来才知道,她这一辈子最初的谎言,就是拜动画片所赐。她相信了很多错误的东西,还深信不疑。
大杂院的生活,就这样一日日地安然度过。余周周仍然每天规规矩矩待在家里,每天晚上六点到七点是雷打不动的动画片时间,周末去外婆家,偶尔也会在妈妈在家的晚上出门去跟小朋友们一起疯玩。
剩下的时间,她活在自己脑内的小剧场里。有时候幻想到头痛,素材告罄,就赶紧看几篇故事积累新的灵感——她家里只有三套书:《安徒生全集》《格林童话》《伊索寓言》。
文字完整版,没有插图。余周周认识很多字,都是看电视的时候跟着下面的字幕顺下来的,基本上只是混个眼熟。她看故事书的时候连蒙带猜,囫囵吞枣,倒也看得十分开心。
文字而非连环画,反倒成全了她的想象力。没有前人的图画桎梏,她刻苦钻研着《柳树下的梦》和《小意达的花儿》里面大段大段的景物描写,给那些从没听说过的植物和食品描绘出版权只属于余周周的形象……
所以在小学六年级时,当林杨大方友好地请她到家里看迪士尼《白雪公主》的时候,她盯着屏幕上短发蓝裙明眸皓齿的白雪公主,失神地说:“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林杨啃着苹果,扬眉问她。“她长得不像白雪公主。”“哈,”林杨笑了,“难道你见过活的?”
她不再跟他说话,只是盯着屏幕,不到十三岁的小丫头,竟然一脸无奈的疲态。总之,她心里的白雪公主,不是那个样子。林杨咯吱咯吱啃着苹果,像只小耗子。她的心里也有只小耗子,咯吱咯吱啃噬着那个只属于她的秘密花园。六岁时候的余周周所遇到的最严重的危机,就是市电视台和省电视台同时在六点钟播放两部她同样喜欢的动画片。她除了频繁折腾遥控器换台之外别无他法,痛苦极了。长大后,听说好朋友脚踩两只船,她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六岁时频繁切换的电视屏幕。
美好的生活在那一年的入秋时结束了。
最西边那家人的小女儿死了。尸体是在大杂院不远处的水沟边被发现的,据说是被勒死的——当然,也听到那些女人窃窃私语,表情诡秘地说,死的时候是光着身子的,啧啧,啧啧……余周周不明白,坏人为什么要抢走她的衣服。关于那个小阿姨,她记得的最后一幕就是几天前那个很漂亮的女人穿着新买的喇叭牛仔裤,烫了发,走到余周周家门口的时候还对她妈妈笑了笑。妈妈说,穿得真漂亮。她也并不假意谦虚,呵呵一笑,鲜红的嘴唇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的确很漂亮,余周周想。那时候,余周周已经懂得了欣赏其他美丽的女人。而很小很小的时候,当她听到妈妈和舅妈夸赞路过的某个女人打扮得时髦好看时,还会不甘寂寞地扭动着走到她们面前,假装自己也是个路人,然后扭过头指着自己对妈妈说:“妈妈妈妈,你快说,这个女人真好看。”
小阿姨的家人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治丧,连哭泣都很压抑,仿佛这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后来开豆腐铺子的陈婆婆家又被撬了,抽屉里面的两百元钱被人偷走了。这个大杂院里一下子变得人心惶惶,不知道是外来流窜犯还是院子里面有内鬼,大家都很恐慌。妈妈再也不敢将余周周独自留在家里面了,白天的时候她工作,就一直将孩子带在身边。
余周周的妈妈当年高考失利,只考上了省医学院的专科,读中医专业。后来经历了一系列变故,很早就失业下岗了,自己开了一家中医推拿针灸的小诊所,其实里里外外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在忙。给顾客做理疗推拿的时候往往需要独自一人跑到顾客家里上门服务,所以她每天大部分时间都骑着自行车在这个城市里奔波。
现在,自行车后座上多了一个余周周。她的妈妈总是非常非常愧疚于让自己的女儿过早地跟着自己奔波劳碌,女儿童年的惨淡都将折射为母亲的自责。然而余周周其实是开心不已的。她觉得自己像是脱离了蜘蛛网重新飞起来的小虫子,见到了不一样的世界。
三教九流,这个世界这样大。她学会了乖巧地跟大人打交道,该讲话的时候讲话,该沉默的时候沉默。有时候顾客会担心她一个人闷着无聊,总会找些玩具或连环画给她,有时候也有水果点心吃。但是他们都不知道,她一点儿都不觉得闷。每一间不同的房子里住着的不同的人,都能给她崭新的灵感。她没有办法再嚣张地表演,就只能安静地窝在角落里,将驰骋的想象力内化,然后再随着它们神游到天外。
到了冬天,北方的路面总是结着厚厚的一层冰。除了主干道还能及时清雪之外,很多小街上的雪都已经被来往车辆压得很密实了,穿着防滑鞋走路都得小心翼翼,何况是骑自行车。余周周开始跟着妈妈步行,挤公交车,有时候被挤得双脚离地一路悬在空中。不过她喜欢步行,因为每每路过喷香的煎饼果子摊位或者卖冰糖葫芦的小推车,妈妈总会给她买点儿什么。
她觉得这是意外收获,而妈妈把这当作补偿。那一年,余周周走过了人生最漫长的一段路,路的尽头,她遇见了陈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