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指着自己的下巴,睁大眼睛:“我复习得都瘦了两圈,你看你看,瓜子脸!”
“……瓜子尖朝上还是朝下?”
在一群大汉对着表情扭曲的张明瑞捶桌狂笑的时候,洛枳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头。她回过头,盛淮南站在比自己高一级的台阶上,像高中时一样单手拎着书包,微笑着看她。
“复习得好吗?”
洛枳定定地盯着他拎着书包的手,脱口而出:“我写过好多次了。”
他的习惯,在日记里。
“什么?”
她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盛淮南也不追问,揉了揉她的头发,走下来把书包挨着她的放下。另外几个男生纷纷起哄道:“原来是你的妞啊,太好了,能不能借我们抄一下……”
你的妞。
洛枳看到张明瑞咧着嘴,又合上,又咧开。她转过头避开他的无措,放下折叠椅坐好。盛淮南坐到了她左边,张明瑞原本坐在她右边,此刻忽然站起来,拿着书包,带起一阵风。
然后又坐下。
他摸索着拉开书包拉链,从里面掏出一袋花花绿绿的乐事薯片。看到洛枳注视着他,笑了笑,说:“早上没吃饭。特意来占座的。你可得靠谱哦。”
洛枳默默点头,深吸一口气,咬着嘴唇什么都没说。
张明瑞费了半天劲才打开,吃了两口,突然毫无预兆地无声笑起来。
“为什么呢?”
“嗯?”
张明瑞认真地看着洛枳,慢慢地说:“为什么,每次打开黄瓜味儿薯片的一瞬间,我就忽然很想吃番茄味儿的。”
洛枳点点头,说:“是啊。”
我也是呢。
考试波澜不惊地结束了,被起哄说要肩扛大任的文科生洛枳最后什么忙都没帮上。六道主观题,满卷子的空白,所有人都奋笔疾书,不会答的题也长篇大论,誓要乱中取胜,看花阅卷人的眼睛。
只是考试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后门忽然被推开,两位带着红袖箍的五十岁左右的女老师长驱直入,直直地走向倒数第四排坐在最外侧的一个鬈发男生,动作利落地从他的桌洞中掏出一本书,摔在了桌面上。
男生的卷子留在桌面上,本人垂着头收拾好书包,跟着那两位不苟言笑的女老师离开了教室。
“他完蛋了,”盛淮南看向讲台,用很轻的声音说,语气中有些惋惜,“按规定,只要一次就没有毕业证了。”
惊心动魄的小插曲很快被大家抛在脑后。洛枳有些心慌,更加规规矩矩,写到手酸。
考场的前门被锁住了,考试结束后,洛枳随着浩浩荡荡的人群往后门走去,她低头专心系着外套的扣子,一抬眼就在前方看到了郑文瑞那张浮肿的白脸。郑文瑞在她看过来的瞬间转回了头,走得庄重。
一级一级宽台阶,一级一级迈上去,在嘈杂的人声中,郑文瑞的身躯在她眼前晃,好像一抬鼻尖就会撞到。
盛淮南却在这时候从手机上翻出一条笑话,伸到她眼前让她看:“我刚开机时收到的,你看!”
她翻了个白眼,他却笑出一口白牙,说:“目测了一下,还有七级台阶就结束了。”
洛枳听懂了,也转过脸朝他微笑。
下午,盛淮南去上GRE课,洛枳拉着江百丽在她离校之前做最后一次大扫除,从她桌底下扫出不少满是灰尘的小物件,都是她平时大呼小叫到处找不到的。
洛枳捏着一盒还没拆包的万宝路问她:“你也不抽,有害健康,给你扔了吧。”
江百丽正蹲在地上饶有兴致地看一本刚扫出来的脏兮兮的言情杂志,头也不抬就“唔唔”地答应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大叫一声从垃圾桶里将烟捡了回来。
“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买的,虽然没怎么抽,也别扔了呀,多浪费。”
“你抽烟的方式才叫浪费。”
“就你懂。”
“本来嘛,”洛枳放下扫帚,“真正会吸烟的人,都是真的吸进肺里面,然后鼻子、嘴巴一起吐烟圈的。你只是在嘴巴里面过了一遍而已。”
“你吸过?”
“我看电影的。”
洛枳这样说着,心里想到的却是洛阳。半年前的那个暑假,她结束了大学一年级的生活,而洛阳刚刚到北京安家落户。回乡的火车是洛阳去站台送她的,列车缓缓开动的时候,她看到洛阳低头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一口,吐出来,被风拉扯成一条白线。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洛阳吸烟,也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里波涛汹涌。他没有看她,却和他的烟一起注视着铁轨的尽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静并不知道洛阳吸烟。洛枳也再没见过洛阳在她们面前吸烟,甚至从未闻到过烟味儿。
可他低头点烟的样子,熟练而自然,好像烟已经是他不离不弃的老朋友。
五点半,洛枳准时出门去三食堂,绕过堵在门口排队买烧烤的人群,停在了距离卖面包饼窗口几米远的地方。
张明瑞穿着上个星期她代许日清转交给他的外套,只露出一段黝黑的脖子。
她想起在DQ那天,他们看到邻桌夫妇抱着的十四个月大的小娃娃。张明瑞大呼可爱,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以后一定也会有个这么招人疼的儿子。
洛枳当时用小勺挖着暴风雪,笑得邪恶。
“你可别找长得太白的姑娘啊。”
“为什么?”他果然愣头愣脑地追问。
“会生出斑马来的。”她还没说完,就开始哈哈笑。
洛枳回忆起一幕幕,心里五味杂陈。她不知道盛淮南在面对无以为报的喜欢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心情。
也许不会像她现在这样心软而酸楚。
所以才会有很多人因为这份心软而做蠢事,比如藕断丝连地“做朋友”——给对方渺茫的希望和无用的安慰,看到那短暂的缓解,自己也会减轻心中的愧疚吧?
她固然知道张明瑞不需要她的同情,正如她拒不接受盛淮南的怜悯。
想想你自己,想想你自己,这没什么,她在心中不停地默念。
洛枳在张明瑞刷了饭卡端起盘子的瞬间,闪到了柱子后面。
她想等张明瑞找好地方坐下来吃饭了,再沿着他视觉死角的方位找路线离开。
然而,张明瑞一直端着盘子走来走去。这时候的食堂人并不多,空位子到处都是,可他抻着脖子看来看去,似乎怎么也找不到一个赏心悦目的座位——洛枳迷茫地偷看了许久,忽然心中雪亮。
“以后你不想吃三食堂的面包饼的时候,千万记得告诉我。”
张明瑞说过好多次。
他不是在找座位。他是在找她。
洛枳闭上眼睛,让眼皮和黑暗一起阻击滚烫的泪水,竟然真的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那个男孩已经找得有些疲惫,失落的神情挂在脸上,眼睛却没有放弃搜索。洛枳猜不出,她不来三食堂的时候,他到底需要找多久才能认命地坐下来吃饭。
张明瑞看着大门口的方向,忽然笑了,男孩端正的脸上仍然是倔强的神情,嘴角却翘得勉强。那个自嘲的神情只持续了一秒钟,他就低下头,将盘子里的面包饼倒进了旁边的残食台,大踏步地离开了。
他也许从来就没有喜欢过面包饼吧,洛枳想。
她记得自己高中的那本日记最后一篇的最后两句话。
那是已经记不清出处的摘抄。
Two strangers fell in love。
Only one knows it wasn’t by chance。
两个陌生人坠入爱河,只有一个知道爱绝非巧合。
再也不会有男孩端着面包饼,“偶然”地出现在她面前,说:“好巧啊。”
她也不会再出现在卖面包饼窗口的队伍里了。